“记录一万个年轻人的故事
探寻人的成长规律”
在厦门，来过龙舟池的人们多多少少都听过陈淑琳的歌声，看到这个抱着吉他的女孩，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感叹她的自由洒脱、无拘无束，却鲜少有人知道那些歌声中藏着的，辛酸苦难的过往。
重男轻女的生父、沉迷赌博的母亲、冷漠的继父、凶恶的弟弟和上门打砸的债主构成了她的童年。上了大学更是无人在意她的生存，所有费用都要自己想办法赚取。经济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，她选择退学，放弃一本大学的学历，成为一个流着浪的歌者。
她用歌声抚慰人心，也在歌声中治愈自己。
以下是陈淑琳的讲述。
讲述者｜陈淑琳
编辑｜长安 立秋
我在街头做歌手，粉丝的妻子找上门
我叫陈淑琳，我现在的职业是街头歌手，工作地点在厦门龙舟池，工作时间是傍晚。
我在厦门的很多地方唱过歌，都没有常驻。直到有一次，正值夏天，我在傍晚时分路过龙舟池，江边有歌手在街头弹着吉他唱歌，迎面吹来一阵阵微风，我心里终于感到久违的安宁。从那之后，我决定来这里了。
陈淑琳在唱歌
不久之后，集美区的一个报道采访了我，那个报道当时还蛮火的，视频上了那个地区的热门榜第一，为我带来了一大批观众。
只是，粉丝一多，什么样的人都有，有人开始用各种方式骚扰我。因为我是自己一个人在厦门这边独居，还是很害怕的。
印象最深的一个人，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警惕，甚至很感激他。他会给我发很多诚恳和专业的建议，挺有用的。我就觉得，别人发了这么多，理应给个回应，我就开始回他几句。
慢慢的，他越发越多，面具开始撕裂，说一些喜欢我之类的话，甚至有语言上的骚扰。
我一开始只是害怕，因为我是独居，也不希望说什么话激怒他，就只是不再回复他了。然后他就开始给我发“你不是喜欢我吗？为什么不理我了？”“你哪天有空？”之类的话。我就很莫名其妙，试着问了一句，“你为什么说我喜欢你？”他回复说，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回我消息啊。”
我真的很奇怪，那真的是出于礼貌而已，而且我们聊天的内容只是讨论音乐和新媒体，我没有回过他任何出格的内容。
他其实不是唯一一个言语上骚扰我的人，我会对他印象非常深的原因是，他的老婆找上我了。
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好友的添加，说她是XXX的老婆，有事找我，我就先同意了。没想到，她一上来就是一顿辱骂，用一些很羞辱性的词汇，或是直接威胁，“你如果再这样，你就小心”。确实，她知道我唱歌的地方，想做什么很方便。
在这方面，我的性格有些软弱，一开始只是说“我不是”“我没有”，或是直接不看。
后来考虑了很久，我还是决定说清楚，为了自己也为了她。
我给她打了一个语音，说明了整个事情，“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，但事情不是你现在理解的样子，是你老公是骚扰我，我也很害怕，很困扰”，然后我把我跟她老公的所有聊天记录都发给了她，“你的老公你要自己去解决”。
她听完并没有纠缠我太久，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，“他平时看着也不像这样的人”。
其实不止一个粉丝这样，大多都是我正常地给他们回应之后，对方就开始臆想出一些东西，觉得我在释放什么“信号”。
吸取教训后，我都不敢回私信了。以前遇到向我倾诉的人，我都很愿意鼓励他们，现在也不敢了，尽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到现在，我做街头歌手也算是相对稳定下来了，经济上不会有太大压力，也非常自由。假如这个月想多赚，就多出去唱几天，有时候觉得没有状态，或者想偷懒一下，也是可以的。
我很享受现在的状态，未来有很多可能性，我只是想把当下的事情做好，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的自己去解决。就像有一句话说“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都不知道”，我找到我的快乐就好——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人生态度。
考上了一本音乐系，我退学了
我是从大学退学做街头歌手的——那是一所在省内还算不错的一本大学，我读的是音乐系。退学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不理解的决定，但这不是一时冲动，到大三退学的那天，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藏了三年了。
我从小在音乐方面的特长就比较突出，上了高中后，老师建议我走艺考的道路，这样能去到一个更好的大学，妈妈也是比较支持的态度。
陈淑琳和直播观众打招呼
但学音乐的费用不低，光是集训就要三万多块，如果还想深造，花的钱会越来越多，这是个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底洞。而我家呢，一直以来都是欠债的状态，妈妈和继父总因为钱的问题大吵特吵，经济问题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。
上大学前，我知道家里是无法负担得起我的大学费用的，老师提议我可以去申请助学金，我拒绝了。老师很不解，我解释说，“我不想有债主，我不想再经历被债主在家中打砸的恐惧”，老师说，这像PTSD。
所以上了大学，我不得不四处兼职赚钱。我没找家里人要过一分钱，他们也没人问过我一句“需不需要钱”，任凭我自生自灭。
当我的同学轻轻松松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出去聚会的时候，我看一眼所剩无多的余额，想想并不稳定的兼职和工资，只能拒绝她们的邀请；她们一起去校门口吃肯德基、麦当劳，我也只能一个人去食堂。长此以往，我和她们的社交圈开始割裂，我根本融入不了她们的圈子，陷入了很孤单的状态。
除此之外，音乐教学和我预想中的差距也在消磨我的学习热情，老师们教的唱法多是美声和民族音乐，和我感兴趣的流行音乐实在相差甚远，而且这一套方式培养出来的学生，择业方向大多是音乐老师，这不是我想走的道路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因为对赚钱的需求，我意外接触到了直播。当时凭着长相还行，签了一个公会，靠提成拿钱。为了留住直播间的大哥，往往是负责人让干什么干什么，即便是面对他们不坏好意的调侃，“起来转一圈”“起来跳个舞”等等，我都得保持微笑应付他们，只为了那些打赏。
直播的收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经济压力，日子终于不再过得捉襟见肘，但做的越久，我越不开心。靠着牺牲快乐和尊严赚的钱，去读一个不喜欢的专业，实在是太浪费生命了。直到现在，我都有些抗拒直播，唱歌时也只是开着，很少互动。很多人建议我，线上直播唱歌赚钱更容易，我都没有去，主要的收入还是依靠线下街头唱歌所得。
直播期间，我的退学念头愈加强烈。最先得知这个想法的人是我的室友，那天我刚刚结束了一场直播，听她们聊着化妆品、衣服和八卦，我插了一句话，“我不想继续读书了，我想退学”，室友们愣了一下，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之后，都是一致的持反对意见，“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，如果就这样退学了，不是太可惜了吗？”
我一向都是认准了一件事就一根筋地往前冲，丝毫不给自己留下后路。家人朋友们不想我将来后悔，竭力劝我先不退学，改休学，休学的最长期限是两年，如果两年内我后悔了，也可以再回来继续读书。
在他们的力劝下，最终，我选择了休学，但现在，已经超过两年了。
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给了我亲情
在亲朋好友眼里，我背着器材在街上唱歌的行为叫做“流浪”，但其实对我来说，在哪里其实都一样，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人。
亲生父亲死于我3岁那年，因为重男轻女，我一出生，妈妈和我就被我爸抛弃了，直到他死了，都没有见过我们一眼。因为这个缘故，妈妈心里的怨恨极深，常常指着我骂，“就是因为你，你爸才不要咱俩的”。久而久之，我也会觉得委屈，总是想，自己是个负担，害了妈妈。
5岁那年，妈妈带着我改嫁给了继父，第二年，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。
我和继父、弟弟的关系并不密切，家庭氛围除了吵架就是沉默。妈妈的态度也让我心寒，在她那里，仅有的一点温情都是属于弟弟的。
幸好在这个时候，我还有爷爷。
陈淑琳家中一角
爷爷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重男轻女，也不会觉得我是外来的，他就觉得我是家里第一个小孩，他的孙女。他背着我去村里串门，和他邻居们介绍，“这是我的孙女，你们都认识认识”。有一次，窗外下着暴雨，我突然想吃冰棍，就撒着娇和爷爷说了一句“我想吃冰棍”，并没有要求爷爷去买，但他就冒着大暴雨跑去买冰棍给我。
爷爷也很爱音乐，他一闲下来就拉二胡，回想起来，我音乐的启蒙，应该就是小时候在家里的土房子前面，爷爷拉着二胡唱的《南泥湾》。
我上了初中就开始住校，回家很少。每次我回家，爷爷都会过来看我，问我有没有生活费，给我一两百块钱这样子——他离开之后，我再也没能从家里拿到过零用钱。
但是我觉得自己那时候蛮不懂事的，回去就自己闷在房间里，也不会说去跟爷爷讲讲话。之后他查出肺癌，已经晚期了，但那时候我还是很少回去。
陈淑琳回家路上
刚上大学的时候，爷爷的病情急速恶化。在他去世的前一天，给我打了个电话，他可能觉得他自己不太行了，但又怕耽误我实习，就没多说什么，只问了一句，“要不要回来？”然后接着说“要不就不用回来了”。
我把这通电话的情况告知了辅导员，辅导员建议我回去一趟。第二天早上我回去的时候，他已经不太好了，眼睛已经闭上了，等我到家的时候，家里人跟他说“孙女回来了”，他就努力地睁开眼睛，看了我最后一眼，大概几分钟后就去世了。我想，他是在撑着等我回来。
没能多陪陪爷爷，是我心里一直以来的一道坎。如果没有爷爷，我根本都不知道亲情应该是什么样子。
我想和妈妈断绝关系
今年，弟弟18岁成年了，但他的成年礼，是在监狱里度过的。
从初中辍学开始，一直到入狱前，弟弟一直混迹在社会上，和家里唯一的交流是要钱，一旦要不到钱就在家里闹。最严重的时候，他跑到厨房拿起菜刀，一边哭骂一边威胁，让我们滚回自己以前的家去。
但弟弟并不是最让我伤心的，真正让我感到失望的，是妈妈。
陈淑琳家中一角
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都觉得妈妈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，我总是试图理解她，依赖她，可是她一次次地让我失望。她打我骂我，我都能忍，可我唯一忍受不了的，是她赌博。从小来家里打砸的债主，都是她从牌桌上引来的，这么多年吃尽苦头，她还不肯改。
就拿最近来说，我家之前拆迁了，因为是小县城，拆了之后也不是那种一辈子不愁吃穿的，只是拿去还之前欠的债，然后买个房子装修是刚刚好的。
但是，好不容易把之前的赌债还清了，新房子也买了，妈妈却拿着剩余的装修款又上了牌桌，将所有的钱都输光了还不够，又欠下了一大笔钱。
我觉得她对自己很不负责任，本来可以相对稳定的生活了，累了苦了这么多年，难得可以好过一点，她又这样子。
以前我会觉得，只要我赚钱，可能家里就不会这样子，大家都会过得好一点。但是现在我想，即使我赚了很多钱，也不一定能改变她的这种状态。甚至对家人也是很不负责，我的工作也好，未来的家庭也好，都会受到影响，对方的父母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的母亲，他们还会接纳我吗？
我真的在想要不要跟她断绝关系。
陈淑琳和她的观众
前两天，忍无可忍下，我在手机上给她发了一大段话，说了我的痛苦，我的担忧。过了很久，她才回了我，说“我要去跑滴滴赚钱还债，你再借我点钱”。
我打算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，如果这次她还去赌，我可能就要真的作出决定了。
做一个“没有未来”的人
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充满危机的、居无定所的、漂泊无依的，如今，连唯一的母爱似乎都快无法维持了。但我唯一可以笃定的是，“街头歌手”这个身份，我暂时不会放弃。
休学期限已经过去，我被自动退学了。我能接受没有毕业证，无法投简历、无法去做其它工作的后果。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，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。比起忧虑未来，我更喜欢专注于当下，我很享受现在松弛的生活状态，去偶遇生活中的每一点小小的惊喜。
厦门的海
我的直播间有一个管理，他从来没来过现场，但是他关注了我将近两年了，从我刚开始唱歌一直陪我到现在，一直在直播间无偿做管理员，帮我管理秩序。他也知道我不太喜欢刻意去维护粉丝，所以会帮我会多做一些这方面的事情，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和温暖。
他也给我提过很多建议，有一些很顺应自媒体发展的方向，能帮我吸引到更多的粉丝。但是，我还是想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把歌唱好上，粉丝和流量这一块，我自己比较无所谓。
粉丝中也有一些经纪公司和音乐机构的工作人员，他们向我递来橄榄枝，许诺我如果能够签约的话，会让我变得更好。
我拒绝了，比起流程化的生活，我更喜欢自由积累的过程。现在，我想更专注于提升自己的音乐实力，虽然经常不自信，偶尔也偷懒，觉得自己没在努力，但在缓慢前进的过程中，我找到了自己的快乐，也甘于平庸的生活。
毕竟我什么都没有，也不怕再失去什么。
本文为真实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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